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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返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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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天下分裂,征战连年,各地霸王军阀,均有一套对付敌人侦察渗透的方法。既不能不让促进贸易的商旅通行,又不能任由不良分子涌进来,如何取得平衡,代表着政策制度的成功。由于地理形势的优越,关中的唐室在控制人流上有最出色的表现。自入主长安后,唐室李家增强关防,于入关要塞的潼关和黄河水路布重兵、置官署,属民出入不但需户籍文件,还要有各地督府发放的往来批文。外地欲往关中做生意,又或迁徙的移民难民,更须得官署批核安置,对人口的徙移有严格的限制和规定。
  
  徐子陵携着雷九指凭他的妙手伪造的批文,戴上从杨公宝库得来本供杨素逃命时使用的面具,乘客船安然过关。再经过三天日夜赶路,终抵达长安城。爱马万里斑则留在桃林,由任俊等照拂。旧地重游,自有一番感慨。尤其是刚从塞外的小长安回来,面对中土的真长安,想起伊人已远,能不黯然神伤!入城后,直赴侯希白的多情窝,据雷九指所言,侯希白探望他后,告诉他会回长安趁石之轩不在之际找杨虚彦的晦气,看看杨虚彦从半截不死印法练出什么奇功来。即使侯希白不在,他亦可借此多情窝作落脚之用。
  
  他驾轻就熟的从后院逾墙入屋,只听侯希白的歌声传来唱道:“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裙;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徐子陵哈哈笑道:“谁能比侯希白更多情?”
  
  侯希白疾掠而出,拉着他双手大喜道:“子陵大驾忽临,真教小弟喜出望外。这几天在长安到处都听得人谈论你们和跋锋寒在塞外八面威风的事迹,令我后悔没有依附骥尾,白白错过使人神往的塞外风情。少帅呢?”
  
  徐子陵道:“进去坐下再说吧!”
  
  入厅坐好,徐子陵把塞外的经历概略地述说一遍,又解释这回来长安的目的,接着问道:“你不是告诉雷大哥到这里来是要和杨虚彦分个胜负吗?我看你却是在唱歌作画,非常写意。”
  
  侯希白苦笑道:“我只是苦中作乐,我与你们合作对付杨虚彦,石师肯定视我为叛徒。刚才你更告知我祝玉妍已死,石师成功吸取圣舍利邪气致魔功大成。看来小弟已是时日无多,不好好多画两张美人画流传后世,更待何时。小弟现在成为继莫神医后最受长安权贵欢迎的人物,昨天李渊亲自见我,礼聘小弟为他绘一幅宫廷百美图,我看在画卷完成前,连石师亦不敢轻易动我,杨虚彦更不用说。”
  
  徐子陵讶道:“李渊为何如此糊涂,明知杨虚彦乃杨勇之后,仍肯善待杨虚彦?”
  
  侯希白道:“子陵有所不知。李渊是最念旧情的人,他以前与杨勇交情甚笃,怎舍得杀他仅余的一点血肉,兼之杨虚彦立誓与石之轩割断关系,骗得李渊加封他为隋国公。唉!我和他虽难免一战,但目前各有顾忌,只好暂时来个河水不犯井水。”
  
  徐子陵道:“我想见秦王。”
  
  侯希白道:“这个我可作安排,且要立即进行,因为现时黎阳被窦建德重重围困,日夜攻打,李家正结集大军,准备出关往援。”
  
  徐子陵皱眉道:“黎阳有李世勣和李神通固守,该没这么容易被攻陷吧?”
  
  侯希白道:“理该如此,但事实却刚好相反,黎阳那边形势危急。据我听回来是李世勣和李神通误中窦建德诱敌之计,在窦建德率军绕道进军邻城卫辉之际,李神通率军偷袭,岂知惨中伏兵受袭,被窦建德杀得李神通只能带着十余亲卫逃脱。窦建德挟余威回师猛攻黎阳,告急的文书正像雪片般飞回来。”又压低声音道:“据说仲少加入窦建德的阵营,此事令长安朝野震动,小弟则与有荣焉。你们在赫连堡、奔狼原、花林和龙泉四场战役大显神威的事,街头巷尾也在议论不休,李世民这次有对手了!”
  
  徐子陵摇头道:“寇仲绝不会归顺窦建德,应是误会。”顿了顿续道:“有一件事尚要你帮忙,希白兄可否设法查探,是否有个东北人叫阴显鹤的剑手来了长安?”
  
  侯希白问清楚阴显鹤的年纪、特征、外貌,拍胸道:“要查一个人在我确是易如反掌,可包在我身上,长安很多人都要卖面子给我侯希白。子陵在这里好好休息,书斋内由易经至春宫图无不齐备,子陵不愁寂寞。”
  
  徐子陵给他说得啼笑皆非,摇头道:“我还要去找纪倩,她或有可能是阴显鹤失散多年的亲妹子。”
  
  侯希白一呆道:“竟有此事,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她,此姝立场暧昧,与太子党更关系密切,一个不好,恐怕你会给她揭破身份,惹出祸来。”
  
  徐子陵微笑道:“我有分寸的!不知可达志是否会来呢?”
  
  侯希白道:“这个我不大清楚,我在长安的保身之道是只谈风月不论政事,子陵还是见过秦王再想其他事稳妥点。”
  
  徐子陵接受了侯希白的劝告。侯希白去后,就在椅子盘膝打坐,以舒连日赶路的劳累。刹那间进入天人交感的境界,体内真气浑浑融融,说不尽的受用舒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倏地心兆一动,醒转过来,脑际出乎天然的浮现一位绝世美女的鲜明形象。他肯定自己不是被任何声音又或气流的改变惊醒,而是出自一种超乎感官之上,幽玄微妙难言的感应。且并非首次发生,以前亦有类似的感应,却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清晰分明。来者鬼魅般从后进飘进厅子来。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晓得避无可避,甫抵长安即给揭破行藏,轻轻道:“婠婠驾光临,不知因何事找希白兄?”
  
  婠婠甜美的声音惊喜地说道:“竟是子陵你啊!真教人大出意外,你还是第一回这么亲热的唤人家作婠婠了!”
  
  徐子陵微一错愕,婠婠在他对面椅子坐下。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他在午后时分入城,此时却日落西山,厅内一片昏沉,他坐息逾两个时辰,精神尽复。两人四目交投,双方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虽仍是白衣赤足,但徐子陵清楚感到她的气质与前迥然有异,可是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同,他却不能具体说出来。只是感到她比以往的她更深邃难测,难以掌握捉摸。心中一动道:“恭喜你天魔功终于大成了!”
  
  婠婠秀眸一闪一闪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语调则像一向的冷漠平静般道:“人家奉师尊之命,留在长安潜修大法,当然有些许成绩。子陵你呢!你不是也大有长进吗?不用回头看已知是人家嘛。”无论她用什么语气声调说话,总有种直钻入人心窝儿的感觉,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徐子陵沉声道:“令师在与石之轩的决战中,因施展玉石俱焚而云散烟消,我是亲眼目睹的。”
  
  婠婠出奇地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淡淡地说道:“石之轩有否陪她老人家一道上路?”
  
  徐子陵摇头道:“他受伤远遁,令师功亏一篑。”他心存厚道,绝口不提祝玉妍因要他和师妃暄陪葬,被他及时发觉,在急于拯救师妃暄下令石之轩有一线脱身之机,否则历史说不定要改写。
  
  婠婠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忽然轻叹一口气,语调冰冷平静得令人心悸,说道:“他是否尽得舍利内的圣气?”
  
  徐子陵点头道:“怕是如此吧!”事实上舍利内大部分异气,已给他和寇仲早一步分享,当然不会向婠婠透露秘密。
  
  婠婠再叹一口气,秀眸射出使人复杂难明的情绪,柔声道:“天下从此多事了!”接着又道:“子陵可肯与我合作对付石之轩?”
  
  徐子陵再暗叹一口气,以前的所谓与她的“合作”,没有一次不是在无计可施被威胁的情况下发生的。自竟陵之战,飞马牧场两大元老高手惨死在婠婠手上,他们之间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发展到眼前此刻,连他亦弄不清楚和婠婠是什么关系。他理该与婠婠来个你死我活的决斗,可是面对宛如圣洁天仙般的婠婠,他总生不出杀机。苦笑道:“我们间还有合作的可能性吗?不要威胁我,我随时可离开长安。”
  
  婠婠娇笑道:“人家何时想过要威胁你?不过你若不肯帮助婠儿,婠儿只好乖乖的下嫁石之轩,看他能否领导圣门在这场争天下的斗争中成为大赢家。人家可不是逼你嘛,而是别无选择。还有你那擅长奏箫的红颜知己说不定会成为牺牲品,因为她是碧秀心遗留下来的祸根,只有亲自杀死她,石之轩才能赢得圣门各派系对他的尊敬。”
  
  徐子陵给命中要害,叹道:“还说不是威胁?”
  
  想想也教人心寒,趁着天下大乱,魔门各派暗中不断在各方面扩展势力,林士宏、钱独关、辅公祏等割据成大小军阀,王世充则与魔门关系密切,赵德言乃颉利心腹谋臣,其他辟尘、安隆则控制着经济命脉,若这些人全臣服于石之轩的控制下,其力量之大,为祸之烈,恐怕没有人能预估。迫在眉睫之前的问题,是可轻易发觉并破坏他们针对香家的行动。婠婠既知他来长安,不论他扮成什么样子,均可一眼将他看破。
  
  婠婠“噗嗤”一笑,白他一眼道:“人家是那么可怕吗?以前很多对不起你徐公子的事,只因师命难违。现在人家可以当家作主,当然是另一番可令徐公子满意的新人事新作风。我不会逼你去作任何不愿意的事,只希望你能和婠婠携手杀死石之轩,为世除害,这不是你们这些以替天行道为己任的侠义之士义无反顾的事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没有资格作侠义之士,只是见一步行一步地混日子。对付石之轩一事可否容后再说,他还需一段时间疗伤,我们尚有时间。”
  
  婠婠摇头道:“子陵岂是如此短视的人,若待他重出江湖,一切都迟了!”
  
  徐子陵皱眉道:“若他留在塞外,你怎样找得到他呢?”
  
  婠婠道:“何需去找他,我会有方法把他引出来。”又甜甜一笑道:“子陵是否肯合作了!不如人家嫁给你好吗?我会做你最听话最乖的好妻子。”
  
  徐子陵大吃一惊,狼狈道:“婠大姐勿要说笑。”
  
  婠婠幽怨的瞥他一眼,说道:“不说便不说。但你可有兴趣听人家的计划,好让你可保着幽林小谷那位美人儿。”
  
  徐子陵无奈道:“我在听着。”
  
  婠婠淡然自若道:“根据圣门先祖遗训,魔门两派六道约每二十年须举行一次聚会,推举领袖,上一回聚会在二十年前举行,祝师被推为圣门之首。可惜因天下纷乱,祝师虽成圣门的尊首,却是有名无实。现在统一之机已现,慈航静斋通过李家占尽上风,两派六道此时再不团结,待李家一统天下,将重陷沦亡之险。在这种形势下,圣门诸派的‘二十年聚会’有再次举行的必要。祝师已去,婠婠是现时唯一有资格的召集人,石之轩必来出席,我们便有机会杀死他,破他的不死印法。”
  
  徐子陵皱眉道:“你可知我对破他的不死印法,没有丝毫的信心把握。”
  
  婠婠柔声道:“假设我们能把断作两截的不死印卷合起来,说不定可找到破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开始有点明白婠婠因何来找侯希白,摇头道:“师小姐曾看过不死印卷,仍没有破解之法。”
  
  婠婠美眸亮起来,闪动智慧的采芒,动人得教人心颤,也令人心碎!如此天生丽质的美人儿,却是阴癸派新一代青出于蓝的领导人,能在这年纪练成天魔大法,肯定在魔门亦是前无古人,而她更是魔门唯一深悉他们长生气的人,这使她的天魔功更有鬼神莫测之机。
  
  只听她檀口微张轻轻道:“又是师妃暄,奴家和她怎同呢,她懂的是玄门正宗,石之轩得玄门与圣门大成的不死印法,任她如何聪明智慧,顶多明白其中部分。但若奴家和子陵合起来参详,将是另外一回事。”
  
  徐子陵道:“就算侯公子没有问题,可是杨虚彦是石之轩的继承人,绝不会蠢得要对付石之轩,那等于他和自己过不去。”
  
  事实上杨虚彦那半截不死印卷早给侯希白偷到手上,记熟后毁去,不过他认为暂时仍不该让婠婠晓得,因为天知道如给婠婠知悉不死印法的秘密,会带来什么后果。
  
  婠婠甜笑道:“借不来可以抢,更可把人顺手杀掉,在这方面,徐子陵、侯公子和人家的愿望该并无差异,对吗?”
  
  徐子陵拖延时间道:“这要和希白兄好好商量才成。”
  
  婠婠媚态横生的娇笑道:“人家又没有逼你立即答应,我们的二十年聚会就挑在三个月后的中秋之夜在成都举行,徐公子意下如何?”
  
  徐子陵不悦道:“为何千不拣万不拣,偏要拣成都?”
  
  婠婠漫不经意,说道:“方便嘛!徐公子既可趁机探望石美人,又叫‘置诸死地而后生’,让石之轩有乘机下毒手的机会。那徐公子当不会诈作应承人家,暗下却决定爽约。唉!人家也是逼不得已,所以不得不对你用上点心计,该可原谅吧!”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你何时才能改变害人的习性。”
  
  婠婠再露幽怨神色,半真半假的叹道:“我真的再不会害你,子陵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会在长安逗留多少天?”
  
  徐子陵很想问她萧铣是否魔门中人,但怕打草惊蛇,只好忍着不问,说道:“你只要找到侯希白,就可找到我。”
  
  婠婠忽然神色一动,说道:“有人来了!明天见。”飘身离椅,赤足轻触地面,穿窗幽灵般没在外边,剩下徐子陵独自站在已是漆黑一片的厅堂内。
  
  徐子陵和婠婠是同一时间感到有人从后院入屋,只从这点看,婠婠的灵锐绝不在他之下。
  
  李世民的声音在徐子陵后方响起,沉声道:“我正想找你们。”
  
  徐子陵心中一动,晓得有些令李世民亦要失去方寸的事发生了。究竟是什么严重的事呢?
  
  李世民在他对面坐下,代替了婠婠,脸色阴黯,剑眉紧促,肃容道:“黎阳将在数天内陷落,王世充则兵抵慈涧,使我们动弹不得,欲援无从,子陵可知黎阳城内尚有何人?”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举凡在战略上有重要意义的城市,均是城厚墙高,沟河护城,易守难攻,能以少胜多,故以孙子的用兵如神,仍以攻城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常把这几句军事名言挂在口边的寇仲,对此更有全面深刻的体会。竟陵一战,他是守城者;今战黎阳,则成为攻方。若有选择,他会劝窦建德只围不攻,但问题是李世勣准备充足,城内储粮足可挨上一年半载,其次是如敌人援军来救,里外夹击下,他们将从主动沦为被动。经研究商讨后,他们决定采取四面包围,日夜不停轮番猛攻的战略,以瓦解敌人的斗志体力。黎阳城外诱敌突袭之战,他们歼灭敌军达万人之众,大幅削弱守城正规军的实力,剩下之数不过二万人,要稳守如此规模的城池,黎阳必须全军出动。换句话说,窦军可以休息,唐军则没有这福气运道,可见城外一战的关键性。
  
  窦建德这回攻打黎阳是志在必得,援军不住从寿春和许城开来,到此刻总兵力超过十五万人,不停地加重对黎阳守军的压力。一切辎重供应更是准备充足,因为要攻破敌方的深沟高垒,只凭步骑兵和一般刀剑弓矢是绝对没有可能。所以必须在攻城器械、物资和组织方面准备妥当,尤其轮番夜以继日的猛攻,各方面的要求更是严苛。首先是建造可移动的望台“巢车”和“楼车”,俾能在高处窥望城内的情况,或发箭助攻。了敌后必须攻敌,攻城战的第一步是“越壕”,只有成功越过黎阳城的护城河,攻城的器械和敢死队始有机会接近城墙,展开攻城战。窦建德和刘黑闼均是攻城的老手,战事开始立即截断护城河的水源,采取“塞其水源,浅其闸口”之法,待其水浅后,再囊土运石,以装满土石的车子直接推入壕中,让这些俗称的虾蟆车强把深壕填平。“填壕”后是“接城”战,“木驴”在这种情况下是必备之物。木驴为四轮大车,顶部是尖斜形像屋脊似的巨木,不怕弓矢,亦不惧石击,且蒙着药制牛皮,不容易燃烧,其下可隐藏近百战士,掩护攻城具有奇效。接近城墙,就是各式攻城工具派上用场的时刻,飞楼、撞车、登城车、钓堞车、火车、高楼、云梯和冲击城门的巨型檑木,都以雷霆万钧之势,攀城、撞墙、击门,务要登上城头,并在城上站稳阵脚,再逐步扩大突破口,消耗敌人的意志和防御力。
  
  寇仲和刘黑闼并骑在前线指挥这场惨烈的攻城战,窦建德则留在离城较远临时搭起的指挥台上,以火把、号角、战鼓指挥全局的进攻退守。这回和竟陵之战不同处,是当年杜伏威采取“开其一角”的策略,留下生路让城内军民逃走。这回窦建德则是重重围困,务要歼灭城内所有将士,令李世勣和李神通不能逃往卫辉,重整军容。不过无论窦军准备如何充足,资源总是有限,所以窦建德把攻城的主力集中攻打东门,对其他三门的进攻规模则小得多,作用只在牵制敌人,防止敌人突围逃走。在城内城外的火把光照耀下,承受了几天几夜从没间断狂攻的黎阳守军,已是疲态毕露。
  
  寇仲曾三度亲自攻上城墙,斩敌过百之众,最后仍给李神通、徐世勣和敌方一众高手拼死逼回城外。刚才他回营休息两个时辰,此时精神体力尽复,又再披甲上马,等待城破的一刻。他高踞千里梦马背上,无名傲立左肩头,虎目闪闪生辉,心神却平静如井中水月,扫视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惨烈攻防战。“轰!轰!轰!”檑木撞车一下接一下的冲击城门,似在代表黎阳军的力量正一分一分的被削减,攻城者亦为此每一分的削弱敌人付出沉重的代价。城外被敌人箭火烧着的木驴、楼车,部分已成灰烬,一些仍在熊熊燃烧,送出团团浓烟,遮天蔽空。城内亦多处地方冒起火头,烟屑横空,都是拜投石机发放的火球弹所赐,务使城内军民疲于奔命。箭矢和投石似飞蝗般于城内城外彼此交投,不住添加为这无情战争牺牲的亡魂,仁慈和怜悯在这里根本没有容身之所。
  
  寇仲愈来愈感到战争像在下棋,而亦必须以这种冷酷的心情,才能以只求成果的心情,指挥己方人马的进退。攻城的窦军就像大批不理自己生死的蚂蚁,攀梯登墙的朝墙头的敌人攻去,守城者则凭高墙拼死抵挡敌人,将企图攀城的敌人消灭在垛口或城墙下。近身的肉搏,显示攻防战进入高潮尾声。这是今夜由窦军发动第三波的攻势,上两次窦军给守城唐军抛撒的石灰、糠、滚油、石块粉碎了破城的愿望,这次显是资源补给不继,防守力大不如前,再无法和无暇先一步阻止檑木车直接冲击东城门。每回攻城前,窦建德均向李世勣、李神通招降,均被坚决拒绝。
  
  刘黑闼摇头叹道:“李世勣输啦!”
  
  寇仲仰首往李世勣帅旗竖立处瞧去,果然不再见到李世勣和李神通的身形,点头同意道:“小心他们趁城破时突围逃走。”
  
  刘黑闼回首一瞥在身后严阵以待的一千精骑,冷笑道:“岂有这般容易。”接着发出命令,余下的百多辆梯车、撞车,两队手持巨盾弓箭位于骑兵队两旁,人数各达五千的步兵师,在战鼓声中往东门方向推进。“轰隆!”坚固的东城门终不堪冲击,颓然往门道内倾倒,扬起满门尘屑木碎。攻城一方士气大振,喊喝震天而起,把厮杀声和兵器交击的声音完全掩盖。
  
  刘黑闼色变喝道:“退后!”
  
  号角声起,负责撞门的檑木车队仓皇后撤,却迟了一步。只有寇仲明白刘黑闼色变的原因,是为错估破门的时间而致失误,不用说是敌人暗中移开堵塞以增强城门抗力的沙石铁车,使城门被轻易撞破。要知如按原定计划,城门破毁的一刻,檑木车必须立即退走,工事兵则负责清理门道内的障碍物,再让步兵杀进城内,最后才是刘黑闼和他的骑兵队长驱直入的冲击战,但此刻事实与预估出现不符,使窦军一方虽是占尽优势,但一时间仍要进退失据。果然城内锣响,大队敌骑从城道蜂拥而出,见人就杀,分成数股往四面八方突围,负责撞门清阵的工事兵哭喊震天的四散逃命,更添敌骑逃生的机会,东门外的战场乱成一片,敌我难分。
  
  刘黑闼当机立断,狂喝道:“弟兄们!冲啊!”与寇仲冲前,不理狂拥出城的敌人,集中兵力,一千骑兵蹄音轰鸣,直往敞破的东门杀奔而去。
  
  寇仲发出尖啸,命令宝贝无名飞上天空,展开人马如一之术,策骑爱驹千里梦,超前疾闯。后方的窦建德连忙调军围截,阻止敌人突围逃遁。两侧步兵在另两名将领指挥下,像两股怒潮般往东门压去,战况激烈。寇仲一马当先,井中月左砍右劈,螺旋劲发,格挡者无不连人带兵器给他砍得抛飞堕跌,勇不可当。在刘黑闼和精锐战士的配合下,硬把冲出门道的敌人逼回城内去。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忽然压力大减,原来成功穿过门道,进入城内。只见城内哭喊震耳,在火头四起,浓烟火屑蔽空烛天,一片血红有如修罗地狱的黎阳城内,军民与老弱妇孺四散奔逃,一片末日的惨厉气氛,令人惨不忍睹。
  
  城头城内,展开更激烈的近身肉搏战。寇仲和刘黑闼的骑兵雄师,踏着黎阳城的东门大街,寸步不让的向护城敌人冲击深进,后面的窦军步兵潮水般涌进来,敌人大势已去。残酷的巷战全面开展,宽厚的城墙完全失去防御保护的作用。忽然一股近三百人的唐军迎头杀至,领军者正是李渊之弟,在李阀中武功数一数二的李神通。
  
  寇仲哈哈笑道:“为何不见世勣兄?他不是吓得躲起来吧?”千里梦载着他往前疾冲,井中月闪电劈出。
  
  李神通双目血红,手中长剑朝前疾挑,大喝道:“我就算死,亦要你寇仲陪我一起上路。”
  
  “当!”刀剑交击,两人同时剧震。眨眼间双方人马交锋缠战,李神通的手下被寇仲一方像潮水般吞噬,再不成队形。李神通自知必死,展开剑法,神勇难当,刹那间在马上向寇仲攻出十多剑,剑剑均是同归于尽的招数,以寇仲之能,亦挡得颇为吃力。虽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寇仲的心神仍静如井中月,心知肚明李神通在这几天的守城激战中损耗甚巨,是强弩之末。忽然李神通身后亲兵人仰马翻,刘黑闼出现于李神通背后,长刀挟着劲厉啸声往他背项扫去,若李神通中刀,肯定身首异处。寇仲健腕一翻,加重劲道,震得李神通长剑荡开,无法回剑后挡,李神通也是了得,忙往马颈旁伏下去,堪堪避过刘黑闼必杀的一刀。刘黑闼冷喝一声,大刀倒转以刀背在马头狠敲一记,战马闷声不哼的四蹄软跪失控,住地侧倾颓跌,使得李神通和马一同滚往地上。就在他失去平衡堕地前的刹那,寇仲俯身探离马背,井中月闪电挑出,正中他下要穴。
  
  李神通应刀触电般剧震,寇仲顺手拿着他背心甲冑,从地上提起来,在马背上坐直虎躯大喝道:“李神通遭我活捉生擒,投降者生,反抗者死。”喝声把所有喊杀声硬压下去,传遍城东区整个战场。
  
  刘黑闼来到寇仲旁,助威喝道:“放下兵器投降者不死。”
  
  兵器交击声逐渐减少,城内唐军见主帅遭擒,斗志全消,纷纷弃械投降。窦军不断狂涌入城,把黎阳城置于控制下。寇仲放下满脸无奈屈辱、穴道受制的李神通,交由窦兵捆缚拘禁,心中岂无感慨,想他李神通往昔如何八面威风,今天却成阶下之囚。
  
  在刘黑闼的指示下,入城的将领分率战士深进城内,招降城内其他守军。寇仲和刘黑闼在一批战士簇拥下,并骑缓驰于东门大街,往黎阳城核心的都督府推进,一队一队的骑兵步卒,从他们两旁走过,为他们探路开道。
  
  刘黑闼兴奋地说道:“这回能攻陷黎阳,全赖小仲巧施妙计,歼灭敌人主力,狠挫敌方士气。下一个我们最希望攻陷的不是洛阳而是李家的要塞潼关,它不但是出入关中平原的通道,长安东面的屏障,更控制着黄河的风陵渡,攻下潼关,李阀能逞威的日子将屈指可数,看李渊能威风至何时?”
  
  寇仲叹道:“刘大哥不觉得我们今仗胜得很惨吗?”
  
  刘黑闼愕然道:“小仲为何要往这方面想,自古以来,攻城战伤亡难免,黎阳乃李阀关外最重要的战略据点。黎阳既下,卫辉难保。李阀现在唯一选择,就只是攻打洛阳,我们则是进可攻,退可守。”
  
  寇仲正要答话,一队人马驰至,领队的小将报告道:“敌人残余退守督府,决意顽抗。”
  
  刘黑闼大怒道:“不知好歹的家伙,给我把都督府重重包围,看他们能守到何时?”
  
  小将又道:“据抓来的降兵道,李渊的幼女秀宁公主应在都督府内。”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为之色变,不由得想起沈落雁,她是否陪李世勣同守黎阳,若她殉城战死,寇仲岂非多少要负点责任,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一直以来,由寇仲一心争霸天下开始,兜兜转转的,就像一个只存在幻想中梦境似的事情,与真实的世界遥相远隔。不过听着李世民的话,忽然这两个世界竟融合为一,变成活生生的在眼前发生,再非遥远的梦。寇仲的争霸之路,使他与本是朋友、兄弟至乎爱慕的人都变成战场上的死敌,只能以一方的灭亡来解决。
  
  李世民叹道:“秀宁公主在窦建德围城前两天抵达黎阳,驸马则因事没有随行,唉!”对李秀宁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徐子陵沉声问道:“世民兄有什么打算?”
  
  李世民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说道:“援救黎阳已因王世充恶意的动员而不可行,我只好抛开一切,全力进攻洛阳,终有一天我会和你的好兄弟在战场上交锋决胜,那是我李世民最不愿见的事,但舍此再无别的选择。”
  
  徐子陵从他语调中,感觉到李世民只把寇仲视为能匹配他的对手,其他如窦建德、王世充之辈,仍未被他放在眼内。暗叹一声,说道:“如若寇仲晓得秀宁公主在黎阳城内,他必尽力保护,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李世民苦笑道:“我绝对相信寇仲会这样做,可是战火无情,谁都不能预估发生什么事。子陵来得正巧,迟一天将碰不上我。”
  
  徐子陵心中一颤,晓得他明天将率领大军出关,开赴洛阳,这将是中土争霸战最关键性的大战役,影响深远。
  
  李世民正容道:“无论我与寇仲日后发生什么事,我仍是那么尊重子陵,子陵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我李世民力所能及,必为子陵办妥。”
  
  徐子陵感到心乱如麻,比起在黎阳可能发生的惨剧,其他事忽然变得微不足道,但又隐觉事实非是如此,可见自己对寇仲的关切。因为若李秀宁间接因寇仲而发生不幸,铸成恨事,对寇仲的打击会是极残酷剧烈。以他的性格,大有可能走上自毁之路。勉强把各种情绪压下,说道出来意。
  
  李世民思索片刻,点头道:“子陵对香家的怀疑,我大有同感,只是不知池生春会是香贵的长子。此事非同小可,若齐王明知池生春的真正身份仍然包庇他,有可能他并不如表面的情况般那么全力支持太子,而是另有打算。”
  
  徐子陵道:“魔门的影响力,要比我们原先猜想的远为庞大,杨虚彦是石之轩的继承人,又在令尊旁布下董淑妮这厉害的棋子,石之轩则是魔门数百年来才智魔功最杰出的人物,世民兄不可不防。”
  
  李世民露出无奈的表情,满肚苦水地说道:“杨虚彦这步棋害得最惨的人正是小弟,先是千方百计令父皇对董淑妮生出兴趣,然后怂恿父皇着我去向王世充提亲,令两位夫人以为迎董淑妮回来与她们争宠是我的鬼主意,现在父皇身边全是为太子说话的人。你也亲眼看到,太子在杨文干事件里犯下大错,最后不过是痛责几句了事。父皇仍听任唆使不派我而遣齐王赴援太原,我怎能不心淡。若非师小姐对我期望殷切,说不定我会抛弃一切,与子陵傲啸山林过些写意日子了事。”
  
  徐子陵心中矛盾得要命,不知该如何劝他,若劝他振作,岂非鼓励他去对付自己的兄弟寇仲,只好改变话题道:“世民兄可有想过若攻下洛阳,长安城内会有更多难测的变量。”
  
  李世民双目电芒一闪,深深凝视他片刻,说道:“这正是我迟迟不能发军东征洛阳的背后原因,如非黎阳陷落在即,明天休想能起行。一个时辰前我才在父皇手上接过帅玺兵符,子陵明白吗?”
  
  徐子陵道:“是否有人怕世民兄攻陷洛阳后,会在关外自立为帝,另起炉灶?”
  
  李世民讶道:“子陵看得很透彻,这确是父皇和太子最担心的事。”
  
  徐子陵回敬他锐利的目光,语调却是漫不经意的,问道:“秦王会这样做吗?”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想得要命,却知自己绝不会这样做。我还是破题儿首次向任何人透露内心的感受,因为我真的完全信任你徐子陵,亦信任寇仲。因为你们从未向我李世民说过半句谎言,答应过的事更没有不作数的,若你们是忠心于我的追随者,有如此表现是半点不稀奇,因为大家利益与共。但你两人从不需倚赖我李世民,你们的声名是凭自己亲手争取来的。”
  
  徐子陵涌起发自心底的感动,这正是李世民的成功处和魅力所在,襟胸气魄均非常人能及。
  
  李世民苦笑道:“秀宁的事我不敢去想,只能委于天意。我接到侯希白带来的口讯,立即抛开一切来会子陵。我明天离开后,李靖会予你一切支持,给我把香家在长安潜隐的势力连根拔掉,我会很感激子陵。”说罢长身而起,就那么走了。
  
  黎阳城落入窦建德的手上,战败的唐兵投降者达八千人,只余李秀宁和她的千余亲卫死守位于城心的督都府。李世勣成功突围逃走,能随他离开的亲卫不过百人,败得凄惨。是役窦建德方面亦损失惨重,伤亡战士达三万之众,对他的实力有一定的影响。
  
  寇仲和刘黑闼抵都督府正门外,两人对望一眼,前者露出苦涩的表情,刘黑闼拍拍他肩头低声道:“趁窦爷仍未入城,赶快把事情解决,我支持你任何决定。”
  
  寇仲感激地点头,跃下千里梦,朝都督府正门走去,环绕着都督府的墙头立即现出密密麻麻的箭手,以他为瞄准的目标。寇仲解下井中月,抛给后方马上的刘黑闼,这行动纯是一种姿态,以他的武功,有武器和没有武器分别不大。他再踏前两步,高举双手道:“秀宁公主,寇仲求见。”他含劲吐音,声音直传进围墙的府堂内去。
  
  唐兵知他该无恶意,但晓得他武功盖世,不敢稍有松懈。这八百亲兵是李世民亲自从本系子弟兵中为李秀宁挑选的,忠心和武功两方面都没有问题,随时可为她献上性命。
  
  李秀宁平静的声音传出来道:“寇仲你走吧!只要你不参与进攻我们,秀宁心中感激。”
  
  寇仲早猜到她有此反应,回话道:“那公主下令把我射杀吧!我怎样也要和公主面对面说几句话。”言罢大步朝正门举步。
  
  这正是寇仲聪明处,令守卫督府的死士在没有李秀宁的命令下,不敢向他放箭。在两方战士众目投注下,寇仲直抵督府门前,还拿起门环,轻叩一记。“笃!”
  
  “咿唉!”大门往内拉开少许,一名年轻将领低声向寇仲道:“少帅请进来!”语气出奇地敬重客气。
  
  寇仲闪入门内,只见守兵处处,人人一面坚决赴死的神态,气氛沉滞凝重。他拍拍那将领肩头,淡然自若道:“放心吧!公主定可安返关中。”
  
  那将领轻轻道:“末将李来复,追随秦王时曾在洛阳见过少帅,后来又在飞马牧场再遇少帅。公主在大堂内,请随末将来。”
  
  寇仲心道原来如此,他肯自作主张给自己开门,显是多少晓得自己和李秀宁的关系,知道他现在是李秀宁唯一的生机。唉!老天真爱作弄人,第一次与唐军交锋,竟碰上初恋情人李秀宁。追上他低声问道:“柴将军在吗?”
  
  李来复摇头道:“驸马爷没有随行,刚才我们曾尝试突围,却不成功,只好退守这里。”
  
  “驸马爷”三字像根利针般刺进寇仲心脏,其他的话再听不清楚。一身军服,英气凛然的李秀宁安坐对着厅门的太师椅上,左右后方是十多名一看便知是高手的亲随。
  
  李秀宁怒道:“来复!你竟敢自作主张,是否要我把你先斩首了!”
  
  李来复跪倒地上,语气平静地说道:“末将愿接受任何处置。”
  
  寇仲怕他拔剑自尽,忙按着他肩头,说道:“是我不好!”